廖伟棠

诗人、作家、摄影家，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香港中文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等，香港艺术发展奖年年度艺术家(文学)。曾出版诗集《八尺雪意》《野蛮夜歌》《春盏》《樱桃与金刚》《后觉书》十余种，散文集《衣锦夜行》《有情枝》，小说集《十八条小巷的战争游戏》，评论集“异托邦指南”系列，摄影集《孤独的中国》《巴黎无题剧照》《寻找仓央嘉措》《微暗行星》等。

雅众今年出品的《半夜待雪喊我》是诗人的最新诗集（包含旧作精选与新作），今天分享诗人的近作与《半夜待雪喊我》选诗15首。

▎喀布尔或别的什么机场所见

滑行的飞机

不知道是起飞还是降落

蓦然从平地进入平流层

微小的果实

像人的肢体纷纷冻结落下

起落架悬挂的国土纷纷变成灰烬天使

不知道将拉沉还是托举

这世界

我从来不敢开启视像的音频

怕听到歌吟般的女声

实际上是渴死的羚羊

我们每一甲子死一次

每一年被宰一次

每天清零

死神拎著断掉的机翼

像拎著净牲之刀

依然像个大师

它脱去黑袍，腹肌熠熠发光

明显已经得到阉人之祝福

它嘟囔著精液一般的咒语

仿佛生它的不是女人

千年隼仅仅从邮票上坠落

在邮戳中焚烧殆尽

我只留下了那封求救信

落款是似曾相识的花押

无花果碎末

染红了一条被注销的航线

又染红一条

.8.16

▎中年

我是否梦见了自己在浩瀚大海反射著钻石般夕光潋滟的大海中载浮载沉已然理解了地狱与天堂？

当爱之兽咬紧我的脚踝。

对于死后以什么方式挥舞我的日冕我还毫无概念，

当我打著炉火加热今天份的我。

.2.15

▎再论完美

前几天

手指尖一划而过的脸书动态

说有几百颗恒星在深空一角消失

过去半世纪以来

那一瞬间

大约有一亿个病毒复制了我的型态

加入我细胞们的环法自行车赛里

乐而忘返（少不了Kraftwerk的配乐）

我的细胞们挥舞著褴褛的战衣前进

依然瞻望著末日女神的笑涡

那里能量弦线屏息轻旋它的刻刀

剔走额外的光

.6.24

▎猜谜

女儿让我猜谜语：

一个球，你站上去了就下不来了

那是什么球？

我知道答案

我却想起少年时看画册

毕加索的蓝色时期之终结

那幅《球上的女孩》

你轻盈地在球上，超乎平衡

而我把目光越过男人的厚肩

越过牵著男孩的背影

看那匹白马

看蜃楼尚未消失的地平线

至于站上去就下不来了的这个老地球

我们和它一样，把自己

藏进深蓝，又轻轻挪到曙红

且藏起很多瘀伤

不问我们

下来了又怎样

.7.4

▎寄主

疫苗附身之后

每天我和病毒一起读书

一起听爵士乐

一起学习、或者想像人类的种种

光和暗，悲与喜。

我会成为它的向导吗？

当它成为地球的灵长

它们会惦念人类飘渺的辉煌吗？

主啊，就像我惦念你一样。

.9.28

▎毋语日

母语日

你的母亲永远说著宾语

因为你父亲说了主语

你的母亲在一个谓语遍布的家里

失语

母语日

你的母亲说话总是像风断续、破碎

因为你父亲敲掉了她的牙齿

你的母亲的呻吟被说成

疯语

母语日

你的母亲和她的姐妹被摀住嘴

因为你父亲的国是祖父国

你母亲的母亲不可能

把她领回

母语日

你的母亲只有夜没有日

你的母语如难产的母鱼

在水中剩下带血的卵

代替了星子，渐渐喑哑下去

.2.21

▎致一位乌克兰诗人，康斯坦丁奥尔梅佐夫

“历史的天使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祂的脸面向过去。”

——本雅明

1

你就是那位在支离破碎中

竭力凝聚起自己的线条的

新天使

面向过去，看见了庇利牛斯山

如在残垣中凝聚起

山棱线一般的彩色玻璃高窗

的那座教堂

面向过去，吞咽钟舌

你的脸颊是一个被强暴的女孩

你的笑涡保护了她

你的肩膀痛裂要收回赤裸的翅膀

你的羽毛吹奏哑巴摇篮曲

致金黄的稻子

金黄的胫骨

金黄的海

碧蓝、壁立静止的大雪！

2

俄罗斯狭隘的领土被你倒下的身体碾压

俄罗斯短促的国境线

不再是我喊出的名字

不再是你用烧剩的火柴梗

画的匕首

大师与书拉密

撒旦与列夫古米廖夫

乌克兰也不再是

比哥萨克战马更肥壮的死

而是一颗小小的

比那个躺在沙包或者书墙下

输液的少女

小小的，比那个一边哭泣一边

用伤足踏乱了所有的国境线

的男孩还小的

一粒葵花籽

一粒

，哽住那些历史的

。

3

三月二十二日下午，我打了个盹，梦见自己移民乌克兰好几年了，住在黑海边，享受和平与葡萄酒，还酝酿写一首诗《致一位乌克兰诗人》给自己。

这是真的，跟你在三月二十日选择离开一样真实。

梦里我也叫做康斯坦丁可以吗

我也叫做瓦尔特可以吗

我也叫做奥西普可以

我也叫做

钚

！

“死者怜惜我们，胜于我们怜惜他们。”这是假的，跟你在三月二十日引爆的核弹一样假。游动的死线编织著温暖的大海，每一颗盐都收藏好一个我们的晶体，舍利子，色即是色，是你嘴里嚼著的蜡笔。

没有旗帜，甚至没有风马牛不相及的经幡

那些与数列相似的

DNA双螺旋蛇

相似的

钚

放射

我也叫做顿涅茨克，就可以和敖德萨相恋。舔去彼此的血。

.3.25

▎晚安诗

不必羡慕中世纪的洪水。

空气中灌满了数据，

有一天我们将窒息而死；

然后变回鱼，数据之鱼。

我在旧手机里看到这两句，

羞愧地放下还在发光的鳍。

晚安，请轻轻地咬破我虚拟的舌尖

虹吸我四散的卵子……

啊，海啸多漂亮，人民穿好了泳装

.7.19

▎在中唐

突然半夜里下起雪来，

有人在青色的雪地上易子而食。

去年今天，我在这里

为将死在返乡途中的长官写过壮行诗。

叛军打着火把走过江边

走过我的身边并唱着胡人的歌。

唱就唱吧，反正我也听不懂，

如今我的白衫破烂但我更像一朵花了。

.9.3

▎原野

在那里，孤寂的江河之上

用激浪流转着大地所有的痛苦。

——维尔哈伦

天穹：见梦杀梦。抬头看不见飞机，

飞机和2千条航线，飞机上人也看不见原野

沟壑和流民纵横。大雾在原野上绵延，仿佛中唐某年。

每一个十字路口上都躺着一个耶稣，而快乐

和悲苦的人民踏过，曳着舶来的电脑主板、芯片、光盘，

曳着这里面的思想，一个比一个肮脏，齿轮们洒落在原野上，闪着光。

后来者踏出了血，他们随身携带初冬的一场薄雪，

血和雪混合枯萎的草叶，滋润不了原野千年的渴，

血随着雪落到了城市，变成泥污，城市的灵魂从中诞生。

酒吧里跳着炽热的舞。酒吧旁边是工厂，

五月旁边是严冬，黑旗低垂，

而你脚下的水泥、电缆、光缆，时刻通向哪一条淤积满纸船的河流？

青春挥洒如蒸汽中的精液，枯枝巧开花，

如铁花，迅速挫磨溶化，在铣床上你和同乡的姑娘们举行了婚礼，

生下来乌黑之子、枯萎之子、嘴里含着箭头的夜之婴儿。

齿轮们洒落在原野上，闪着光。千里江山

锁于一个个工地的大闸，鼹鼠们还在千里乘千里的广邈挖洞，

在每一个电线的结上，都插上一朵灰烬似的梨花。

齿轮们洒落在原野上，闪着光。村庄上林立着盾，

而原野的剖面，一絮絮都是生锈的枪。雪越下越大起来了……

飞机投下迅速的阴影。十字叠加着十字，人层压着人，梦屠杀着梦。

.2.8

▎雨的轶事

除了一撇一捺的雨

我没有从五月得到什么

就这一撇一捺

在被遗弃的稿纸上

建起了足够的囚笼

关满了求仁得仁的

一顿一挫

在雨里眺望大屿山群峰

虽不高但有着高原的明雾

显示某处已经晴朗

某处依旧集结着凶暴。

在雨中他写下万国志：

“十字架不过一横一竖

无法分开先知和盗贼”

在雨里眺望大屿山

渐渐转暗

行山人在山反侧的地方迷路。

但路，提着灯远远走来

远远地用闪电

向被雨割得遍体鳞伤的人

打了一个又一个招呼。

.5.10

▎过曹源池见小彼岸樱及踯躅花

遍地都是小彼岸，你伸手，桥就在你的手中缩回。

遍地都是踯躅的花根离析，你低头辨认路，路就化成鹤飞走。

叶踯躅，海也踯躅，翳耳轮里踯躅，烧眼者也踯躅，

小兰指踯躅，大方丈也踯躅。

小彼岸在我肩上沉沉压下，小念头碎步，听得鹂鸣缠住刺客的刀，

一踌躇你梦见杀你的花：

在长廊上奔跑的男孩突然在荒野中柱杖如李尔王白发怒号。

他答应来生成为你的父亲。而今生，仅仅是一声醍醐鸟。

.4.18

▎当最近昙花纷纷在异乡的夜里开放

当最近昙花纷纷在异乡的夜里开放

我不忍问及她如何血肉分离。

她的香与伤诀别如何像子时从午夜分开

一刹那如纵猫，一刹那告别丈夫与儿女。

事实上那个不叫廖伟棠的人才更像我。

带著回邮信封离开天堂。

事实上人间的离别才刚刚开始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涉水进入桃花源的骨冢。

挽一匹马，一匹情人的马更接近香港的纵谷

牠的喘息更接近抽刃的花瓣。

光凌乱画一幅少年游。我们的清明上河图

我们的失笑好地狱。

.6.29

▎致雪

好久不见了

看什么都像你

尤其那些在路边烧不尽的火

那个徘徊、积压

又飞旋起来半米的我

给我寄一面镜子吧

给我寄一个锋利的湖

最好还有一只狐狸

穿过它的死到达

白桦林

都没有也没关系，我们两手空空

就像初见那年

一开口，白气就萦绕我们的嘴唇

一亲就痛

一无所有，就大喜悦

.9.23

▎喜雨

它先好好洗自己

我骨清澈

来往的矿脉一目了然

再来洗城市和乡郊

竹子和钢铁

洗我的十指筑的巢

它洗所有的鸟

尤其鸟的鸣叫

让人学习风如何敛羽

然后吹奏

喜悦会等待我们的

喜悦等待一切愿意等待的

用趾爪紧紧抓住细枝的人民

看我的喙

穿过渐渐亮起来的

雨的袈裟，亿万默颂的微尘

.5.29

《半夜待雪喊我：廖伟棠二十五年诗选》

廖伟棠著

雅众文化｜上海三联书店

雅众诗丛国内卷

雪与呼喊声，都属于诗里的远方。诗人通过写诗来试炼灵魂，看它能够变化成何样？通向哪里？本书收录了廖伟棠年至年二十五年间诗创作中的精选和大量新作，它将把我们带到闪电与回旋的雪花之中，让我们微醺或酩酊。然后去滑翔，去接受夜的考验，看你能不能从语言的魔法中穿越，抵达远方。

END

原标题：《俄罗斯短促的国境线不再是我喊出的名字

廖伟棠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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