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春小雨,油润贵如酥。
嫧善头顶一斗笠,藏青袍角被行至所带雨滴洇湿一圈,她在酒楼廊檐下低头瞧了又瞧,伸手掸去鞋袜湿雨,摸了摸袍角,抬头望天,估算了一回时辰。
无意瞥见酒楼名,“云满”,呵,倒是新奇。
立直凝神,楼内众生入耳,熙攘不止。
堂上置一小桌,老者摇扇,抚惊堂木一拍,台下众客静声,引颈长探。
“话说前朝,沛国郡之西海都尉,名陈羡,部下有一人名王灵孝,此为前因。某日,陈羡点兵,发觉此王灵孝啊,逃啦,羡领其部下各处追寻,竟寻不得!”
白发老者显然极精吊人胃口之道,短短几句,抑扬顿挫,音调多变,引听者入胜。
“待得陈羡去询问王灵孝婆娘,也说不知。陈羡聪敏,断定王灵孝被妖怪摄去。又是几经周折,终在城外荒山野坟之中寻得王灵孝,此人状若癫疯,浑噩不醒。”
讲到此处,老者停下来,游哉饮茶。
堂下、楼间之人抓耳挠腮耐性等他。
“此王灵孝回了家中,日夜哭喊阿紫,众人惊奇。又过半月,王灵孝方醒。众人问他何所遭,他才慢慢道来。”
又是一回品茶。
“王灵孝说呀,他一日回家,见家中墙角有一妙龄少女,清白袄,薄纱裙,细白臂,一截长颈,一掌脸,细长眉梢,是樱桃唇呐!”
老者停下,一眼揽去堂下食客,各自舔唇搓腿,跃跃欲为王灵孝。
贪欲丑态,丝毫不遮不掩。
又道,“那女子起身,迈步向王灵孝,摆臀扭腰,藕臂长甩,眼梢含媚,端的是袅袅娉婷……”
嫧善呼出一口气,回身瞧了瞧酒楼内众人,耻笑一声,迈入雨帘,化为春雨。
阿紫为谁?
嫧善嗤笑,一抔黄土罢了。
那王灵孝作恶多端,耽于美色,多番强抢民女,引民众不满。
嫧善又忆起当时,她古树之下,掬一捧黄土扬开,散作娉婷少女回首嫣然,嫧善伸手抚至头顶,她发髻上系着一条青紫色发带,随意唤一声:“阿紫”,少女应“是”,推门而入。
远处王灵孝走来。
古树之下巍巍西风,草木葳蕤。
嫧善合眼。
屋内交谈之声入耳。
“灵孝哥哥,小女子阿紫。”
王灵孝几日上值,正欲寻女子败火,今阿紫送上门,岂有不用之理。
嫧善一步穿墙迈入屋内。
低矮榻上,王灵孝身无一物,两掌撑榻,肥臀挺动,后背泌汗,瞧着像是身上肥肉榨出的污油。再瞧他身下,下腹处一捧泥沙,全无一人。
王灵孝口中呼哧,气短不及,汗如雨下,依旧挺臀而动。目光游离,阴一层薄翳,形态痴迷,口中甚至喃喃:“阿紫,舒服吗?叫啊,怎么不叫?”
嫧善胸中发呕,转身迈出高墙。
瞧见花草繁盛之处,立着一青袍道士,眉目清淡,几与夜色融为一俱。
她立时去捂住那道士双耳,笑一笑,“莫污了你。”
道士无言,提起手中斗笠盖在嫧善发顶,“回罢?”
嫧善敛去脚下缩地法术,随他一同慢慢走出宅邸细街。
两道青影隐入天地。
世间并无阿紫,她那日方丢了一根无尘的木簪,不敢再问他讨要,幻了一根青紫发绦束冠所用。
而已。
今日尚早,嫧善飘入春雨随风而行,及至大雨稍缓方至玄幽山下。
争执仲春,高山微翠。
嫧善踏出雨幕,提步上山,将行几步,又转头瞧见山下浏河潺潺,顿一时,飞身穿林,下山往河边来。
无尘本趁雨停,来山顶挑木头,雕簪用。
扶树而立,极目远眺。
山下浏河上,细雨偶落,两岸青山入河,河面如镜。
河面上有一人,青袍斗笠,身形杳杳,两手背后,鹅颈低垂,一脚高高挑起,低低落下,待要踏及河面时,又收回几许,两髋随脚微摆,又一脚挑起落下继收回,如此往复,不宽一条河,她一步一步,竟走了约莫两柱香时辰。
细雨渐密,嫧善在河对岸挑眉望高,似瞧见一片藏青一炮。
鞋袜与袍角全湿,她方满意,跃身过河。
一只橘黄狐狸踏过低洼、越过山石,山间野草微动,高树落下雨群。
无尘合眼躺在屋檐下的竹椅上,手中捏着一潮湿木块,脚尖随雨滴点地。
脚步声在不远处奔来,一息一步,越来越近,带着稍显急促的喘息,再过两息便近身了。
“回屋去将鞋袜袍衫换掉。”
嫧善方要跃上他膝头撒娇作乱,却已被他发现,只好不情不愿落地。
少女不悦,却应声:“知道啦。”
见他双眼未睁,目眦牙咬,作出唬人的姿态来,悄悄哈出一口气,赶紧转身进屋。
竹门响动,扇出微风,无尘低头瞧了瞧掌中木料,摇头一笑。
竹篱外迎春花正盛,缀着星点雨滴,秀色可餐。
无尘开口:“嫧,簪子刻迎春,如何?”
嫧善已换好道袍,正待揽发,闻声,答“好”,指尖发丝仍乱,她干脆松手随它们去,脚步轻快出门。
又听无尘道:“把我的刻刀带来。”
嫧善不应,推门一跃,一只皮毛散乱的狐狸在无尘膝头打个转,卧好。
身下一处潮湿道袍渐暖,眼前雨雾青山朦胧。
那起伏连绵的青山像什么呢?
无尘将手中木料搁下,帮她顺着一身皮毛,问她:“我的刻刀呢?”
是无尘的音色啊。
青山沉沉,是无尘喉间音。
无尘见掌下小狐狸缩着身,将乱毛脑袋塞入他手心,伸舌轻舔,渐渐睡去,只好自言自语:“懒狐狸,下次丢了簪,不给你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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