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有时有情，有时绝情，有时匆匆离去，不留下一点点可以让人依恋的凭借。

——冯骥才

“阿花，我结婚的时候你给我剪一套喜花吧”

“喏，已经在剪了”

“哇，真的好漂亮，你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巧啊”

“哪里是我的手巧，这是我们劳动人民的智慧”

“诶，你这是跟谁学的啊？”我陷入沉思，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年夏天，我去了乡下，舅舅也在。在我的印象里，舅舅是一个很陌生的人，没有见过几面，我们保持着客气的距离，礼貌的打招呼。有天，无意中进了舅舅的工作室，看到桌子上有各式各样的剪纸花，被小心翼翼的放在相册里，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标注，我来了兴趣，拿起来看着。

门吱呀打开，舅舅走进来。惊讶的看着我。

“啊，我就是好奇，进来看看”

“知道这是什么吗？”

“剪纸呗，还能是什么”

“他有专门的名字，卢氏剪纸，像这个样子的剪纸，全国会的也没有几个了”

“挺好看的诶，你会剪吗？”我看向舅舅，不会他是研究这个研究了这么多年吧。

“我会一些，怎么了你想学?我可以教你”舅舅的眼睛亮了，激动的对我说，或许是想要增进与舅舅的关系，又或许是对这个小玩意感兴趣，我点了点头。舅舅兴致勃勃的拿出工具和一个厚本本，指着一个花样对我说“这个啊，叫做老鼠嫁女”

“恩?老鼠嫁女”

“恩，很久以前啊，有一对老鼠夫妇，住在阴湿寒冷的黑洞里，眼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夫妻俩许诺，要为闺女找一个最好的婆家，要让闺女摆脱不见天日的生活。于是，老鼠夫妇出门寻亲。要找一个最强的女婿。自古以来老鼠怕猫！于是，老鼠夫妇找到了花猫，坚持要将女儿嫁给花猫。花猫哈哈大笑，满口答应了下来。在迎娶的那天，老鼠们用最隆重的仪式送最美丽的女儿出嫁。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花猫从背后窜出，一口吃掉了自己的新娘。”我看着舅舅仔细的拿出刻刀，津津乐道的说着

“这个故事啊，就是反应了当时的劳动人民对老鼠的厌恶，老鼠是四害，这套剪纸，就是那时候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了……”舅舅跟我说了很多，一个下午，我跟着剪了很多样子，也来了兴趣。那天下午是我出生以来，舅舅跟我呆的时间最长说的话最多的一次.

之后的日子里舅舅总是拉着我学习不同的花样，不同的剪纸，碍于是舅舅，我也没拒绝，就算是当个兴趣，打发时间。

有一天天气很热，我要出去玩，舅舅把我叫回来，要我把没有刻完的那一套丧花刻完。我被扫了兴，根本没心思刻。风扇的呼呼声伴着蝉鸣听得我心烦。

“不学了”我把刀扔在一边，怨气冲天，舅舅惊讶的看着我，我没好气的继续说“舅舅你也是个知识分子，这种东西已经没有人喜欢了，你还在坚持什么呢？当今社会节奏这么快，没有人会愿意坐下来刻一下午这种东西的”

“没有人喜欢就不去做了吗？”

“那你做的意义呢？你坚持的目的呢？没有人欣赏，没有市场，挣不来钱，几十年如一日，你不觉得你在浪费生命吗？”

“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舅舅的眼神坚定，语气镇静，一脸严肃。我有些吓到，觉得自己说的过了，一时尴尬的站在那。那天下午，闷热的空气，不时的虫鸣，散落的纸花和一把剪刀。

“跟我去个地方吧”舅舅走出门，我木木的跟在后面。拐来拐去来到了一个门户，破旧的门上贴着一个精致的纸花。走进去有个老奶奶，笑意盈盈

“来啦？今天怎么来得早啊”老奶奶颤颤巍巍的走来“哟，这就是你说要带来的那个丫头啊，长得真好看”老奶奶伸出手，两个眼睛眯着笑起来拉住了我的手

“这个手就是做这活的啊，你看看这手指长的，手巧”我被老奶奶拉到里屋坐下，奶奶的房子里干净简单，墙上贴着各式各样的纸花。

“我啊是真没想到，现在还有你这样的年轻孩子愿意来学剪纸，有你们在，我这门手艺不至于丢了，我死了也有脸去见老祖宗了。”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奶奶，这种剪纸现在就只有您会了吗？”

“是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会剪很多样子了，我当年啊就是在我们厂子里剪花，然后可以拿去顺着样子修鞋，过节了还可以剪了贴窗户上。我剪得又快又好看，还被叫做巧娘儿呢。后来日本人来了，厂子就慢慢开不下去了，师父走的时候留下了花样子给我，算是给我一个吃饭的手艺。可是后来越来越难啊，好不容易熬过了抗战，又有了文革，我们这厂子就再也没建起来，当时跟我一起的几个为了避嫌，通通都走了，他们还劝我说把这些都烧了都忘了，省得挨批斗找麻烦，可是我哪舍得啊，我剪了大半辈子啊，要是都烧了，这就没了，怎么对得起我的师父啊。”说着老人眼睛通红，低下头抹眼泪。

“后来我被抓起来，批斗，挨骂，干活。纸样子烧的差不多了。现在留下来的是我能记起来的所有了。幸好有竟来找我了，说要向我讨教剪纸技巧，说要把它出成书，让他成为那个什么文化遗产，我一听不愿意了，我肯定能找到徒弟，才不要让他成为什么遗产呢，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遗产跟我说的那个遗产不一样，人老咯老咯什么也糊涂。”说着又笑起来，舅舅和我也笑着

“还好有你们，我不至于带着这份手艺入土，丫头，好好学，我会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你们，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得传下去。他们不懂事儿，我们不能都不懂事儿啊。”吹风机呼呼吹着，把散在桌子上的纸花吹起来，像是一只只飞舞的蝴蝶，我憋着眼泪，看着面前这个和蔼慈祥的老太太说说笑笑，一个瘦弱矮小的老人，我实在想象不到她能经受得住什么苦难，感觉风都能把她一下吹跑了，可他为了守护那些飞在天空的蝴蝶，受尽了苦难。

那天最后，舅舅对我说“我原本答应了老太太带你来见她，我原本以为你和我是一路人，是我想错了，我不会逼你，不会说些什么民族大义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话语很轻，可每一个字都落在我的心里，随风飘到了我找不到的远方。我讪讪的笑了笑，那天我很难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没过几天快要到我回去的日子，我走在路上听到有两个村民的对话

“听说街角那个卢老太太死了”

“哎，剪了一辈子的纸，人也挺好的，怎么就去了”我头皮一麻，冲向街角那个破门，砰地一声推开，漫天散落的纸花，安详躺着的老人和一双通红疲惫的双眼。舅舅先是惊讶，随后低下头，坐在桌前，我张张嘴说不出话

“给老太太剪个纸花吧，他最喜欢你，你剪了他会开心的”我坐下来认认真真的按照样子刻下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擦擦眼泪，怕掉到纸上弄坏了纸。

“你之前都是练手，这次剪的可是要直接用了，好好剪啊”舅舅笑了笑，随后便是沉默。

我和舅舅站在院子里，夕阳西下，晚风吹拂，柳枝顺着风好像要飞到山的那一边，带着宫花，带着记忆。

“老太太昨天还跟我说今天要告诉我他的独门绝技刻法”舅舅从怀中掏出一个旧旧的泛了黄的本子

她生前告诉我，一定要把这个纸样子的本子留给你，她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眼，他就觉得你很亲，所以他说把这些都给你，不过我知道你用不到，所以，想要征求你的同意，能不能把她留给我，这是最后剩下的东西了”

“为什么”堵在我心里很久的问题，面前的这个男人茫然地看着我，灰头土脸，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原本是大学生，原本被分配了很好的工作，原本会有很好的生活，可是，为什么。“你原来是大学生，却一毕业就扎在了村子里，你几乎什么都没有，就只是守着这些，几十年，我想知道为什么”舅舅苦涩的笑了一下。

“没有为什么，我从事民俗剪纸的考察、收集、整理、学习、研究已有三十多年。可以说，我和民俗剪纸打了一辈子交道，它成了我的终身“伴侣”，我永远离不开它。在我的心目中，它像绽开在神州大地上绚丽的山花。从它那里，我发现了民族民俗文化的价值。可是，这个价值还没有被更多的人所认识。我的老师鼓励我为创建和发展中国民俗剪纸艺术作出贡献。有些事情，总有人要去做，而这件事，是我愿意终我一生去做的。我想我生来的意义大概就是去做这样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吧。”晚风拂过我的脸颊，我看着远方忽闪的星星，享受着这乡村独有的片刻寂静。

“我愿意”舅舅又是不解的看向我

“恩？”

“我说我愿意，卢老太太既然把绝活留给我了，那就要我来研究弄会，这啊，是独门绝技。”舅舅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那天，窗户上的宫花落在地上的影子很美，慢慢的起飞，飞向了远方。我知道，这遍地的宫花都会随风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