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新民网
安徽黄山歙县与江西婺源县的交界处坐落着一座名为“龙尾山”的奇峰。虽个头不大,名声不响,却令历代文人墨客心驰神往。幽谷深潭,草木葱郁,左拥芙蓉,右挟武溪。历史长河流经此地,幻化为其脚下的两涓溪流,悠悠淌过多载春秋,冲刷出中国四大名砚之一的徽州歙砚原料——歙石。北宋诗人苏轼评其“瓜肤縠理,金声玉德”,宋代书法家米芾赞其“质地坚丽,呵气生云”。凿之质地坚韧,叩之清越铿然;作砚贮水不耗,发墨涩不留笔,是为历代文人墨客心头挚爱。
歙溪寻碧不期而遇
程春晓的童年正在这座奇山下度过。
家中亲属远至姑父、姑母,叔父,近至父亲皆以制砚为生,程春晓自小耳濡目染,常随长辈赴芙蓉溪采石。“金星、金晕、眉纹、罗纹、鱼子”这些内行才知晓的品类,程春晓早就领会其间精妙:上呈金色点状的是为金星;由“点”至“块”成晕的则为金晕;蹙若古代仕女蛾眉的即为眉纹;灿若绫罗绸缎纹理的乃为罗纹;神似鱼籽黑点的系为鱼子……个个自成乾坤,各具风韵。
一人一山一溪,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溪水浸润过的歙石日趋光洁晶莹,溪水浸润过的少年也愈显俊逸灵气。寻得一块上好的歙石不易,但更不易的是能寻得识石、懂石的雕工知己——年,长到19岁的程春晓已练就一双识石的慧眼,亦跟随父辈习得基本歙砚制作技艺,正是亟需发轫开凿自身潜力的好时机,但谁能来识一识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块制砚“上品”呢?
程父看出儿子的心思,借这年春节拜年的名义,携其登门拜访安徽省歙砚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方韶大师。吃过午饭,到了该送客的时候,但父子二人却不肯挪步,神色赧然地请求方韶收下儿子为徒。对外宣称不再收徒的方韶表示为难,却在听说程春晓“今日拜师不成,就不打算继续学制砚”的话后起了恻隐之心,于是破例将其收下。
谁料当初这一勉强之举,竟打捞出一块上好的制砚“璞玉”。方韶收徒有套自己的规矩:比起天分和悟性,他更看重徒弟身上能够“守拙”的定力。为师多年,他见过不少天资过人但因“求快”而前功尽弃的弟子,眼前这个名叫春晓的小徒弟倒是让他日益惊喜:
“人朴素,有灵性,还肯学习”,“准时、准点、超质、超量完成”的学徒姿态令其相当满意。而跟随师父学艺十三载的程春晓从不居功,始终秉承一颗谦卑好学的初心。书法、国画、拓印……制砚之外的功夫修炼,他都勉力执行,直赢得师父方韶“他日定能超越自己”的超高肯定。
返璞守拙点石成金
一方歙砚的诞生需历经选材、粗坯、设计、雕刻、打磨等十几道工序,工期短则一周,长达数年……所有工序中,唯有雕刻环节令初入行的程春晓颇感吃力。
这也是包含制砚“基本功”最多的一步。何为基本功?程春晓总结为“敲、线、靠”三点。“敲”即用锤抵住凿将砚面图纹粗凿出来,修剪出砚台的大致轮廓;“线”则借助刻刀精准校出砚的潭面及线条;“靠”即用靠刀配合刻刀细细雕琢出砚面纹样。基本功枯燥乏味,刚开始程春晓也犯过懒:趁师父不在,偷借电动工具代劳,不料第二天就被师父一眼看穿:“地基不打何以砌房?船漏不补何以扬帆?”心虚的程春晓只得在师兄全程盯梢下操起刻刀,埋头苦雕。
手臂上的青筋根根绽出,额头上的汗珠也颗颗落下。一趟雕刻下来,程春晓往往沙粒迷眼,虎口扁平,满头石屑,而抵住靠刀的左胸更是常年淤青。仔细观其指甲还能发现大多呈楔形——原来这是程春晓用以触及寻常刻刀无法抵达之处的又一“刀具”。“有人3年即可出师,有人10年仍踯躅不前”,而程春晓的勤勉刻苦使其出师异常顺利,几乎不到一年,他就掌握了歙砚雕刻的基本要领,有了随师父向更高艺术道路进阶的底气。
大道至简。在方韶看来,歙砚制作技艺不似扬州雕漆之“满工”,更不比藏族唐卡之“满色”,而是一个“由加法走向减法”的过程。“基本功”炼至纯熟的程春晓,纵横挥洒数年后,在年迎来制砚生涯的最大瓶颈:“每天都很疲惫,不知要雕什么。”过来人师父方韶明白徒弟这是“到顶了”,于是出手点拨:先是安排其前往中央美院进修,又监督其定期赴博物馆观摩古玩字画,并嘱咐其常行走乡野采风……如此一来,当程春晓再度拿起砚石,果然感觉自个儿的精神头大为改观——没了学徒时拘泥于精准刀工的刻板俗气,反平添几许超乎物外的潇洒随性。
其近作《秋荷》即为生动例证:以深秋经霜的荷叶为主题,于砚台四周大剌剌地敲打出荷叶脉络纹理,“造型随心,技法随性”从过程至成品皆具文人洒脱之气,留白处更兼返璞归真的空灵意境。
兼收并蓄“砚”绵不尽
从古至今,砚台就是文人墨客的标配。既承载着墨翰负笈的缕缕书香,更诉说着历代文人墨客的内心独白。
“制砚如做人”。一方好的砚台“抚之如肤,磨之如锋”。程春晓即是如此:衣着简朴,内敛少言,唯有置身于制砚天地时方显灵动机敏。这份灵动亦烙有浓厚的徽州文化印记:徽州三雕,徽州篆刻、徽州版画、新安画派……长期浸淫其间,兼收并蓄,成就了程春晓手中的一方方歙砚,也成就了程春晓自己。
年至今,其连续6年跻身安徽省工艺美术精品“徽工奖”榜单,斩获五铜一金的佳绩;年前后,又先后奔赴上海、北京参加文化部、教育部相关非遗传承人研修班学习,成为歙砚制作技艺传承人年轻一代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比起荣誉,程春晓更希冀手中这方砚台所承载的中国文人风骨,及歙砚独有的风雅格调能够传承下去。精进制砚技艺之余,已为人父的他平日里会向孩子们演示制砚技艺;假期里更会带上孩子一道前往呈坎、灵山、白杨、北岸等徽州古村落采风,以双脚丈量先贤匠心;逢着黄山市小学假期“非遗”实践来访,程春晓更会一丝不苟地满足孩子们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唐朝粗犷,宋代儒雅,元时拙朴。”不同时期的砚台具有不同的时代特色。走出5年前创作瓶颈的程春晓,如今也越来越频繁地走出工作室,实时打量世界的新变化,路上遇到一片落叶,捡起来记下纹理脉络,“尽管可能三五年后才会用上”;墙上看见一块新式砖雕,赶紧拍下来,也许明天就能化用至手中砚台。
“我愿做个梯子,让他站在我肩膀上,再往上走一步,直到超越我。”这是师父方韶对爱徒程春晓的期许。而在程春晓看来,自己离师父的修为和境界还差得很远,但他暗下决心,“日后如果收受弟子了,师父如何待我,我定如何待其。”
这小小的一方砚台,牵动着师徒两代人的赤心,亦牵动着千年中华文化的情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