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刀

丞相茂和夏承碑

发布时间:2025/3/20 13:00:35   

“丞相茂”和《夏承碑》

张晓林

因了叔父蔡质的缘故,我(蔡邕)顺利地进入了东观。目的很明确,参与《东观汉记》的编纂工作。我的职务只是个小小的郎中,按叔父蔡质的说法,只要在皇帝身边,升官是早晚的事。东观是兰台下面的一个内设机构,可能《东观汉记》是皇帝所倡导,兰台的藏书一大部分都移到了这里,以便查阅之需。

刚来的那些天,总感觉像做梦一般,内心不踏实。近两年的河平为宦生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可我还会时常忆及那里的人和事,譬如师宜官,他孤瘦的身影、黧黑的脸孔、颌下那三缕稀疏的胡须,他举着手中的简牍,朝人怒吼:什么八分?什么今隶?皆隶书耳!我也依稀看到了沈干——王甫的外甥,有着鹰隼般的双眼,嘴里喷吐着恶臭,他喜欢附庸风雅,可他打残了书家师宜官挥写风雅的手,因为他的官威受到了挑战。一介草民,岂能容你放肆。沈干愤愤不平的嘴脸愈发清晰。

兰台的门楼简朴,像一尊青铜器,但门前很空旷,地上的砖缝里钻出些不知名的野草。一天黄昏,青铜器下站了一个人,手里拿着本《诗经》,好像是琅琊伏家的注释本。我忽然想起,乔玄给我求来的那册伏氏注疏本《诗经》还在河平的县衙里,哪天得去取回来,包括《峄山刻石》拓本和其他的简牍之类。有天我和那个人走个头碰头,他朝我深深一揖,满脸严肃地走开了。

后来,我发现拿着《诗经》的那个人躲在兰台后苑一僻静处学猴子跳,瞬间明白了他在练华佗的《五禽戏》。他的胳臂肌肉发达,上半身呈倒三角状。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庭院,走进去,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走进一间西厢房,背影很像那个练《五禽戏》的人。我悄悄跟在他身后,果然是他。他在书案前坐下,拿起刻刀,开始往青铜器皿上刻字。我问:“刻的什么书体,大篆吗?”他露出一口白牙,说:“你来看嘛。”我想过去,可怎么都迈不开腿。一急梦醒了,有说不出的遗憾。

此时的我迷迷糊糊,还想重回那个梦里去,可这次梦到的是一面巨大的峭壁,镶嵌在崇山峻岭之间,仇靖高擎如椽之笔腾空挥洒,但他写的不是今隶,而是甲骨文、金文、帛书、大篆、小篆和古隶,它们一起在峭壁上飞舞,眼花缭乱,我有些眩晕了。这次是彻底醒了,午夜的月光透过打开的窗户洒进来,有一种朦胧的静谧。远处,有一条狗在吠叫,更添加了一种幽邃的寂寥感。

鱼窍峡归来,我一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缠绕着,仇靖《西狭颂》在今隶中所达到的艺术高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令我深感汗颜。我自愧弗如。第一次,我感到了自卑和失落,以前的所有赞誉现在觉得半文不值,甚至成为一种讽刺。

我独自一人骑马来到北邙山,想借此排遣心头的郁闷。一只灰鹤试图想接近我,用它独有的小圆眼睛发出试探的光,我突然想放纵下自己,搞一次小小的恶作剧,开始吟哦《诗经》里的《蜉蝣篇》,几近乎嚎叫。

灰鹤受到惊吓,“呱”地一声飞走了,撒下一泡屎,落在我的脚前,细看,黑白分明。瞬间,阴云涌上来,天地间一派苍黄,继而昏暗,周围的空气布满难闻的土腥味,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我等待的就是一场这样的暴雨,需要对我肉体和灵魂的冲刷。

从仇靖的笔下,我越发相信,隶书绝非始自秦始皇,在这个问题上,许慎犯了一个错误。前两天在东观,我翻阅他的《说文》,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是时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大发隶卒,兴役戍,官狱职务日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而古文由此绝矣。”能看得出,这段话是沿袭了班固的说法,《汉书·艺文志》中,班固表述的意思是这样的,“是时(秦始皇时),始建隶书矣。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施之于徒隶也”。一个“始建隶书”,一个“初有隶书”,性质完全变了。“始建”的意思是秦始皇时承认了隶书的存在,并让它得以合法地通行,而“初有”就是说到秦始皇时才有了隶书。显而易见,许慎理解错了班固的原意,一下子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傍晚,东观的一个同僚悄悄告诉我,禁中又出乱子了。唔?我疑惑地看着他。同僚诡秘地笑笑,附在我耳边说:“侯览被诛杀了。”

这个消息的确令我大吃一惊,侯览可是皇帝刘宏的心腹、王甫的盟友。同僚的脸上隐藏着难以察觉的兴奋。

侯览想颠覆朝廷,皇上岂能容他。听说王甫为洗脱自己,已在未央宫门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接着,事件的根梢就在同僚的口中得以还原。侯览与另两个中常侍封谞、徐奉不知何时参加了太平道,商定了日子,准备与太平道里应外合,闯进未央宫捉了皇帝刘宏,以太平道魁首取而代之。不想走漏了风声,侯览及同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本来王甫也与太平道暗通款曲,可侯览至死都没招供他,全替王甫扛了下来。

后来抄侯览老家,前往抄家的吏员惊掉了下巴,不仅侯览母亲的墓冢堪比桓帝的宣陵,就连他本人的陵园也已营建好,规模更是宏大,建有双阙,造有石椁,两旁的房庑高达百尺。侯家的宅邸全是仿宫苑兴建,院落多达十六处,形制与皇宫无异,前池后苑辉映,楼阁高堂相连,就连侯家的院墙也全是丹漆彩画装饰而成。

我惊叹:“那该占去多少土地?”

“近一百二十亩。”同僚答。

“全都是侯家祖业?”

“不,强拆民舍三百八十一所。”

这个侯览。我内心涌起无限悲凉。

在东观我有大把的时间查阅历代典籍,对有关隶书的记述更为上心,不肯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后来我归纳出四个概念,它们都事关隶书的演变。分别是隶变、隶省、隶加和隶行。隶省和隶加浅显易懂,无须赘言。隶变,就是“隶书变改篆法”。其中尤以“隶行”最难理解,在此我引用典籍中的大意略作解释,书中说这是隶变的一种,是篆字结构发生移动后的隶定,譬如隶书的“词、朗”,在篆书中是这般模样:前者“司”在上,“言”在下;后者则左右颠倒个个儿。这些解释我认为仍有巨大的局限性,尤其对隶变的解释,语焉不详,让人摸不着头脑。

令我喜出望外的是在东观翻出两枚木牍,为古隶墨迹,与乔玄藏书阁中的竹简风格相近,同属秦系文字,且显然是同一个时期的产物,笔法却更为流畅,率意而不呆板,结体也更为错落有致,但篆籀遗韵明显,从中可窥由篆而隶的转化轨迹。这是古隶中的精品无疑,肯定出于非常人之手。果然我发现第二枚木牍上有“丞相茂”字样,我敏锐地抓住这一蛛丝马迹,动用东观丰富的藏书,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这是秦武王二年(公元前年)的木牍,“丞相茂”就是甘茂。得出这一结论意义非凡,其依据富有说服力,秦国于武王二年初置丞相,而武王之后,始皇嬴政之前,中间只有三个王,秦昭王、秦孝文王和秦庄襄王。孝文王只在位一年,与木牍上的“二年”不搭边,可以排除。庄襄王在位三年,丞相是吕不韦,也可以排斥。而昭王元年(公元前年),甘茂已经逃亡齐国。因此,甘茂只能是秦武王二年的宰相了。

这至少可以说明,秦始皇前的八十八年,隶书就已经初具面目。现在,我意念里的那条路,恍若处于黎明之中,轮廓已然凸现,即将呼之欲出。我的这些举动令个别同僚感到不满,认为我不务正业,跑到叔父蔡质那里告我的状,一天黄昏,叔父将我训斥一顿,说书法乃小技旁门,你却乐此不疲,让同僚戳脊梁骨。

我没想到,边让会带着苏不韦来找我。苏不韦还是那样气宇轩昂,他执意要请我去喝两杯,问我喜欢喝清酒还是浊酒,他先让人准备,免得临了喝不到好酒。我告诉他有什么事只管说来,不必这样客气。边让说我不答应他不会说。我只好答应去酒肆,还是浊酒温和些,就喝它了。

喝着酒,我说:“现在可以说了吧,免得有牵挂,酒不能喝尽兴。”

苏不韦轻咳了两声,显得有点局促。他说:“我有个叫夏承的朋友,在冀州做官,忽然病逝在任上,受他家人所托,想让蔡公撰写碑铭。”

我沉吟着,自《郭有道林宗碑》后,找我写碑铭的人就多起来,三公王侯,富商巨贾,凡有家人亲戚谢世,纷纷托门路让我撰写碑文,我都有些应接不暇了。

见我有些迟疑,苏不韦站起身,手里捧着一个看着沉甸甸的玄色布囊。从苏不韦的眼睛里,我看出了我的错愕。那双捧着玄色布囊的手在微微颤抖,声音也有些干涩了,说:“这是一点润笔,夏承是个穷官,都是亲朋故旧凑出来的,算是一点心意,万望蔡公不要推脱。”

“人情重于泰山,你既是边让的朋友,就别太见外。”

“您就收下吧,不然我心不安。”

我看得出苏不韦有些为难,他把目光投向了边让。边让微笑着告诉他就听蔡公的。苏不韦长长地吁一口气。

我问苏不韦何时离京返回渑池,回答三日之后。为了免去邮递之劳,我决定三日内将《夏承碑》写好,交由他直接带回。因为此时,有一种情绪激荡着我,正汇聚成强烈的挥毫欲望,宛如溃堤的洪水,即将喷薄而出。

作者声明:内容由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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